「唔,这家伙讲话的调调,有一点点我们杂志社那位新任的年轻女经理意思吼。」
旁边的《油画》视觉艺术栏目副主编查理·纽兹兰似乎也忽然琢磨出了些许味道。
他摸着下巴,在一旁点评道。
「挺有气势的。」
——
「……我相信艺术的力量,我相信精神的力量。很多人都没有艺术沉淀,但这并不意味着没有生活沉淀。」
顾为经的手指在另一侧的手背上轻轻的敲打。
「文盲不是美盲。就算没有任何美学基础的人,但他只要有生活基础,他就会明白。什麽是美的,什麽不是美的。绘画不应该是专业画家写给专业画家的投稿信——」
「——绘画应该是一颗心画给另外一颗心的情书。」
「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但这一千个哈姆雷特,却都有着相似的本质。每一个哈姆雷特,都是那位为父复仇的丹麦王子。」
崔小明舔舔嘴角。
他感受到了人群的交头接耳。
在一一看无一错版本!
【文盲不是美盲,没有美术基础,不是没有生活基础】——顾为经的话没有说服他,但无疑触动了一些四周的游客,甚至……没准一两位旁听的评委。
崔小明脸上保持和煦的微笑,仿佛也被顾为经话语里的热情所感染。
一股怒火却从他的胸腔中烧了起来。
蒸得他的喉咙喑哑发乾。
他怎麽敢,怎麽敢,在这麽多人面前教训他崔小明艺术作品的本质是什麽?
他有什麽资格在这里指点江山?
顾为经以为自己是谁?他以为自己算什麽东西?或许是有几位前辈大师看好他,他也很有天赋,但他真把自己当成那位安娜小姐了不成。
崔小明感受到四周游客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像是在用某种「责问」抽打着他。
大概,委实是有几个愚夫愚妇被顾为经那一番话给打动了。
崔小明知道自己没法立刻终止这个话题。
对方在那些人的视线中站稳了脚根,此刻避开这个话题刻意的不去听,他就赢得不够漂亮。
艺术辩论,艺术辩论。
崔小明自觉赢下了「艺术」的那部分,但是在「辩论」的那部分,会给顾为经太多的观感上的同情分。
「为经,你心中这幅画艺术本源是什麽样子的——」
他摊开手,很有风度的做出了一个洗耳恭听的姿态,同时用眼神盯着对方的眼睛。
听听也好。
他不信顾为经能三言两语,就胜过他对吴冠中绘画风格长达数年的精细研究。
崔小明刚刚的对话尽管是讲给四周的观众听的,是讲给人群里的艺术评委听的,是透过手机镜头,说给不知道身在何方的伊莲娜女士听的。
崔小明却也未尝不是说给顾为经听,用来打击对方的自信心的。
草若无心则不发芽。
人若无心则不发达。
相传商代名臣比干有昆仑神术,被剖去心脏后,仍能行走做卧如常人,路遇一卖空心菜的农妇,问对方「空心之菜无心可活,人无心如何?」
若是农妇回答:「人无心可活」,比干仍可不死。可农妇回答曰:「人若无心,则既死无疑。」
于是比干当场呕血坠马而亡。
艺术也是一样的,绘画不仅关乎于技法,更关乎于信念,也就是所谓的「道心」。
崔小明嘴上说顾为经走错了路,这般画下去,最后的结果只能是南辕北辙。
事实上,他只是在CPU对方。
这到底是不是错误的道路?崔小明并没有答案,但崔小明只是坚信自己是对的,顾为经是错的。
是的。
他不知道正确与否。
但他又坚信自己的答案是对的。
听上去有点矛盾——因为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也许本来就不那麽重要。
他说钻研技法只是在走前人的老路,缺乏开拓精神。他说想要用高深的技法将不同的艺术风格粘在一起,只会像是强行将两片破碗沾在一处,根本上就大错特错。正确的做法应该是用艺术风格将技法归纳统一,把那些点丶线丶面绘画风格从一开始就容纳为一体,才是真正的起炉烧窑。
可话说又回来。
吴冠中的作品难道就没有高深的绘画技法了麽?
顾为经的那幅作品,也不都是由最基础的点丶线丶面组合而成的麽?
或许顾为经走错了路,或许顾为经没有走错路。
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信念。
重要的是崔小明愿意坚定的相信什麽,而顾为经又愿意去坚定的相信什麽。
仰光植物园外的湖边,酒井胜子告诉顾为经——
心境如瓷。
就算真走错了路,可也许技法堆积的高了,高到天外,他也能将画笔运用的如同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一样,取威尼斯的水和黄土高原的沙混和在一起,生生造出一条水陆兼程的道路来。
真是面对一地的碎片。
谁说没有那玄妙的技法,不可以玩一出破镜重圆的戏码?
可若是在画家落笔时,根本就不相信自己的绘画风格,那麽,纵然是开始时便走在最为正确的康庄大道之上,也只会走的歪歪扭扭,走的南辕北辙,走的痛苦不堪。
一窑好胚子,也能烧成遍地瓦砾。
出发时顾为经就不相信自己能够抵达终点,他不相信自己能够成为下一位吴冠中。
他又能走上多远?
信此道得活,虽无心,亦可长命百岁。
信前路以死,虽有心,亦是进退两难。
艺术行业很盛产那些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人,他们总是一幅狂霸酷炫拽的模样,就算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可整天还是一幅「错的不是我,错的是整个世界」的臭脸。
老子天下地上第一。
除了我,其他人都是傻冒,比他成功的人是成功的傻冒,比他富有的人是富有的傻冒。
这样的人在生活中经常是被人嘲讽的对象,然则,在这个整体非常贫穷的行业,也许不知名的小画家就是应该要有这样的一口气顶着。
这是他们身体中最「艺术」的那部分。
连比天还要高的心气都没有了,连老子能成为超牛气的大艺术家的心气都没有了。
可能他们真的就彻底的走不下去了。
达利侯爵的名言——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情,就是成为达利。就是这种精神的侧面写照。
顾为经既然不想跑,不想灰溜溜的夹着尾巴逃跑,非要正面争一口气,和他论个三长两短。
那崔小明就听对方讲。
他坚定的相信自己的艺术道路比对方更强,自己的艺术风格比对方更强,这是他信念的一部分。
他坚定的相信自己能摧毁顾为经的信念,这也是崔小明信念的一部分。
而顾为经若是开始怀疑自己所坚持的艺术理念了,那麽,顾为经必输无疑。
谈下去。
被碾压的「道心」破碎。
他可能连吴冠中第二都做不成了,做到底,走到尽头,顶多顶多,也就去做一个崔小明第二。
崔小明为什麽要拦着对方不去当崔小明第二?
对方那麽想死。
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