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去就去了,总是拘泥于日子算个什麽事儿?」
老头微微一笑,「也是。」
他给陈书翰灌了壶烧刀子,递给他,后望着陈书翰离去的背影,眼底浮现几分曦嘘。
「当年他刚来京师时,还是个愣头青,如今呢?都成家立业,成了家中挑大梁的人物了。」
陈书翰祖籍唐山,三代贫农,在靖难之役时,父亲身死,娘亲哭瞎了眼,是洛述之发现了他,将他与他娘亲带回京师安置培养。
烧刀子呢,是陈书翰的娘亲以前买来给他父亲喝的,她偶尔也会喝一些。
陈书翰只见过自己的娘亲喝烧刀子。
于是当时他嘴馋来酒铺喝酒,也总给娘亲买烧刀子,他那个时候,年轻不懂事,以为娘亲只喝烧刀子,就是喜欢喝烧刀子。
但对于娘亲而言呢,就算儿子发达了,也总想为他这省一点,那省一点。
于是陈书翰便给他娘买了十年的烧刀子。
八年前,他娘去世,陈书翰仍然时常买烧刀子去祭拜,为此,才去了京师各种酒铺,就是想让娘亲尝尝不同滋味的烧刀子。
酒铺掌柜们偏头看向陈书翰的背影,恍惚觉,觉得他和十几年前初来京师时,其实也没太大变化。
至少,不管在江湖混迹多少年,也是个孝顺的儿子。
陈书翰站在墓园中,撑着油纸伞,将烧刀子洒在墓碑上,面无表情。
十几年前,他一介农家小子,初来京师此等繁华之地,得知自己是为太子办事,更有一身极为不俗的习武天分,自然摩拳擦掌,恨不得立马闯出一番大事业,成江湖口口相传的大人物。
现在呢?大人物倒是没成,只当了个藏于人后的小人。
陈书翰知道若想为洛述之报仇,就只能不择手段,但感性上,总归不是那麽容易接受的。
就在此时,他的身后忽的有人开口,「这是你娘?」
陈书翰如临大敌,猛然回首,却见那没有五官细节的青衫客盘腿坐在旁边一栋墓碑上,酒葫芦放在腿上,看不出什麽情绪的脸盯着陈书翰看。
他没撑伞,浑身淋着雨,衣袍与发丝都湿透了。
陈书翰眉梢轻,按上腰间挎着的长刀,冷冷道:「你跟踪我?被朝廷收买了?」
岚哑然失笑,「闯荡江湖,第一靠的是实力,第二靠的是信义,若有人出价高便能让本座倒戈,那这无常城,早在几十年前就该烂了,更何况-—」
岚微微一顿,而后忽的吟道:「剑倚青天笛倚楼,云影悠悠,鹤影悠悠,能让翡翠宫有书评的江湖客,可是不多,就算是本座也没有,你觉得是因为什麽?」
陈书翰有些摸不准岚忽然找上他是什麽意思,琢磨少许才道:「缺乏豪情冲天之举,自你成名之战后,总是藏在暗处刺杀,恐怕这行径,翡翠宫也是极为不耻,瞧不上你此等刺客--就算是赵无眠,当初也是孤身闯入大内后,才有这评价。」
「是,半点没说错。」岚微微一笑,「藏于人后,禅精竭虑,能办大事,但成不了江湖人。」
陈书翰沉默片刻,这话倒像是在背地里挖苦他,于是他回击道:「你是刺客,岂不是天天藏于人后盯人家臀缝?」
岚:「....
他将酒葫芦的塞子打开,抬手带面上轻拉,拉开人皮,露出下面的嘴巴,抿了口酒,此举才显得此人没那麽可怕-—---至少他只是戴着没有五官的人皮面具,
而不是真没五官。
岚淡淡道:「本座卡在天人合一,已有十年,但毫无所获,已至瓶颈,这些年,我想了许多,才恍然得知,武魁武魁,该豪情的时候豪情,该藏起来盯人臀缝就盯,能屈能伸,从心所欲,才可身连天地,
而不是一味想着如何利益最大化----那不是人,只是精于算计的愧儡罢了,
听说洛述之不会武功,但恐怕他就算学了武,上限也就那样--他没有身为江湖客的心气。」
陈书翰本来听的隐隐有所悟,闻听此言脸一下就黑了,「太子用得着你来评价?你来找我究竟想干什麽?」
「得得得。」岚合上葫芦塞,站起身,长靴轻点墓碑,负手而立,「刺杀赵无眠的事,本座自有想法,你们别随便插手给我捣乱--你比那个白袍骚包好相与不少,算半个江湖人,本座这才寻你一谈。」
「为什麽是半个?」陈书翰眉问。
岚歪了下头,望着陈书翰,了眼他的腰间刀,「你用刀,是刀客?」
陈书翰微微一愣,语气带上几分自傲回答:「此刀与刀法,皆乃太子所赠,
我所学自然尽是江湖上流刀法,就算是幻真阁的巫山刀,青连天的蜀道难,剑宗的燕云十六刀,我有所涉猎,只是这三门刀法都乃江湖之最,学会容易,精通难.」
岚抬手打断陈书翰的话,疑惑问他,「你是刀客,那为何听闻了赵无眠决意挑战刀魁,夺了刀魁牌匾,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兴奋,或是想要取而代之的豪气?」
陈书翰脸色微变,望着站在墓碑上的岚,却是久久无言。
雨点拍打在油纸伞上,发出里啪啦的脆响。
眼看陈书翰一言不发,岚才微微一笑,「很多人,习武习了一辈子,都不知自己想要什麽———所以他们不配天人合一。
话音落下,岚抬手甩出自己的酒葫芦,「你这人虽然木讷了点,但好歹合作一场,也算缘法,等下次再见,要麽我死,要麽你死,大概率是你死———-喝一杯吧。」
说着,岚朝陈书翰抬手,意思是让他把烧刀子拿过来,换个酒喝。
陈书翰警了他一眼,「这是给我娘的。」
?
剑宗分舵,慕璃儿穿着白裙,规规矩矩坐在铜镜前,望着镜中人。
虽然还是那般绝美动人,但眼角都有黑眼圈了·...这可不是洛朝烟那般画的,这些天,慕璃儿显然没睡过一场好觉,
她轻叹一口气,起身望向窗外,腊梅树随着雨幕轻轻晃着,满地明黄落叶被雨水打湿,贴在地上宛若金色浪潮,晚风拂进屋内,让屋内黄灯随风轻晃,点点雨珠拍打在窗沿,发出细微轻响。
慕璃儿又叹了口气,她为人洒脱不假,但在男女事上可是保守到了极点,闯荡江湖这麽多年,没和任何男性有过多交集。
往年,慕家也好,剑宗也罢,不是没想过替她找个相亲对象,毕竟都二十六了,放在宫里,都是能当嬷嬷的年纪,但慕璃儿向来不给面子,一次相亲都没去过。
她对男女事的观念很简单-————-不求武艺,不求身世,不求面容,只求与她相配的德行与能否让她心动。
这麽多年,显然是没遇见这麽个人,但那晚寒毒毒发,她对赵无眠说了不少真心话,将话题彻底说开后,剖析内心,慕璃儿才恍然察觉·—
她不知什麽是意动,也难说什麽是喜欢,但倘若一定要让自己选一个夫婿,
那个人选,肯定是赵无眠。
假设嘛,谁都会,把赵无眠与其他男子比一比,慕璃儿只会选赵无眠,只是她不知这到底是「矮子里拔高个」,还是真的喜欢赵无眠----她毕竟从没恋爱过,根本说不清自己的想法。
如果是喜欢,那这心动,是何时萌芽的呢?
忻州拜师,他不拜香,拜自己?
秦风山一战,与归守真人厮杀,他舍命相护?
还是太原城内,大难不死,重逢之后的相拥?
亦或是自己寒毒毒发时,他规矩抱着自己的温暖?
契机似乎有很多,慕璃儿也不知。
怕是帝师给自己下春药的那晚吧,虽然什麽都没发生,但就是那晚后,自己不再将赵无眠视作晚辈,而是视作「异性」。
若不是那晚,慕璃儿怕是一辈子都不会对赵无眠生起半点男女之情---毕竟万事开头难,一旦萌芽,一旦起了头,那路也只会越走越歪—·
但自己究竟喜不喜欢赵无眠,目前似乎也不是那麽重要,因为有更值得关注的事。
武艺,面容,德行,赵无眠都无可挑剔,身世虽然不知,但赵无眠是贫民也好,世家子弟也罢,慕璃儿都不在乎的———可他是自己的徒弟啊。
当初在忻州,自己当着无数江湖同僚的面,坦然说赵无眠是她罩的,是她的真传弟子,日后这此间剑是要交到赵无眠手上的。
结果转眼自己就和徒弟滚上床单,颠鸢倒凤,这事要传出去,慕璃儿这『荡妇』之名跑不了,赵无眠也难逃『骑师蔑祖』的骂名。
江湖之大,师徒乱伦者,唯有本我堂。
这世道的礼法就是这样。
就算两人不在乎,浪迹天涯,没羞没躁,那剑宗呢?慕家呢?剑宗传她武艺,慕家养她成人,结果她就是这麽回报的?
这无疑是宗门与家族之耻。
自私不自私?
除非-————-两人搞私下情,在外师徒示人,在内,在内夫妻相待。
但能有个名分,谁又愿意一辈子藏着捏着呢?
慕璃儿又叹了口气,礼法世俗是如此,而自己的内心也难说,她此刻心里乱的很,根本说不准自己是个什麽想法,就算见到了赵无眠,也是平生尴尬。
还不如逃去燕云,躲上几个月-—-但这不是慕璃儿她心底很想和赵无眠再好好谈谈,让这个事盖棺定论-—----哦不对,已经盖棺定论了啊。
那晚她自己都说了,今夜未明,但天亮之后,得当做什麽也没发生。
师徒还是师徒,不可逾越半分,否则就将赵无眠逐出师门,永不相见。
但都做那事儿了,真能当做什麽也没发生吗?
晚风轻拂慕璃儿的裙子,些许雨点拍打其上,带去几分湿润之意,让慕璃儿又不由回想起那晚的炙热,滚烫,坚硬,浑浊,湿润,乃至笔直中还有点上翘?
她的脸瞬间通红,骂了自己一句「荡妇!」
「荡妇?」此刻窗外忽的传来一道熟悉的声线,太后娘娘身着华美宫裙,歪头望着慕璃儿,小脸满是好奇,
「妹子,你在骂谁?你就赵无眠这麽一块宝,莫不是有什麽野女人勾引你徒弟?本宫也理解,他现在是未明侯,容貌条件无可挑剔,惹女人喜欢也正常,但你可是堂堂此间剑剑主,有哪个野女人敢爬赵无眠的床,你一剑给她刺死不就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