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一十七章 一叶落(1 / 2)

剑来 烽火戏诸侯 9644 字 1天前

一条旧天地通的神道金线,天缓缓下,地不再上。

后者颓势尽显,只能一降再降。但是每隔一小段距离,天地接壤处便会迸发出一场无与伦比的绚烂火星,一层层神道涟漪剧烈漾开,如一条条大道潮水冲刷青天,搅得无形的光阴长河晃荡起来,那些化作亿兆数量近乎无穷尽的金光,都是无限粹然神性的急剧飘散,如金色的飞雪纷纷,每一片雪花都绣饰以五彩光晕。

天地之间,犹如橐龠。

若说先前三教祖师的散道,导致数座天下都迎来一场连绵不绝的滂沱大雨,在那「雨中」,那麽此刻五座天下便如「雪中」。

但是犹有一条崭新天地通的神道,天下主动接引地上,以势不可挡的极大气魄,去往暂时唯有一位至高神灵做主的新天庭。

相较于前者的拔河,期间有过几次上下起伏不定,后者却是毫无阻滞似的,笔直一线,宛如一剑开了天。

唯有新旧十四和证道飞升的这拨山巅修士,才能够依稀看出一点端倪。

但是没有谁敢说自己确定,看明白了「以前」的缘由和「以后」的结局。

于玄坐镇天外星河,一副道体黯淡颇多,老真人掐指不停,指尖霎时间火星四溅,青烟袅袅。于玄非要算出个板上钉钉的结果,结果就是连那道袍袖子都冒火了,老真人只好使劲抖了抖袖子,算不得算不得。

于玄看了眼龙虎山天师府那边,十尾天狐蜷缩在一起,宛如柔软的一团雪,将那同时失去天师剑和法印的「青年道士」护住。

老真人扼腕痛惜之馀,稍稍放心几分,还好,没有出现就地兵解的惨剧。于玄也顾不得自身,拼尽全力抬手画了一张符籙,双指并拢,轻轻一划,符籙落向龙虎山,尽量帮助天师府笼住此山气数不至于急剧外泄,落个溃散无归的惨澹境地。

至于落魄山那边,代价尤其大,折损尤其多,于玄暂时确是有心无力照拂了。既然有那位人间第一位道士的转身,坐镇山门,希望,希望今日无事吧。

先前那两条导致天地通的金线,天下与地上,各自皆想势如破竹,但是属于大体上势均力敌,故而各显神通,在人间各有伏笔和援手,天下是因为想要迅速落地生根,反正事已至此,被那陈平安算计,不得不在陋巷狭路相逢一场,要狠狠捅他一刀子,以死换重伤,再为三教祖师赢得为人间彻底定风波的一线机会。

那他周密就乾脆豪赌一场,打死「持刀于陋巷的愣头青」藉机打通新天庭与旧人间的道路,再造飞升台,从此三教祖师再没办法指手画脚,联手之祠的堵门,就落了空,甚至只要做成此事,成功「走过了陋巷」,就可以反过来收拾散道之后的三教祖师,与那之祠,未来崭新人间大道资粮,能大过此四份?

地上则是想要拦阻天下更多,越多越好,更多消磨掉前者的神性,以人间大地山河和有灵众生,不拘鬼物阴灵,无论人性善恶,都能承负或多或少他们双方的神性「馈赠」。他们之承载,便是一种压胜新天庭之主的周密,以及神性陈平安。市井地痞总有一句共通的黑话,喜欢嚷嚷着老子舍得一身剐,也敢把皇帝拉下马。「陈平安」的初衷,大概便是如此?

这到底是输了,还是赢了?

人间不知道多少蒙学稚童,都扬起脑袋,看着天上的漂亮风景,过年啦,这爆竹得多大啊?

失去了一身武学丶道身天地大伤的姜照磨返回紫气楼,看了眼坐镇三清阁的余斗,好像说与你的那场私怨,终究是报仇不得了。

余斗笑了笑,这家伙,前世今生俱豪杰,今天会做这种事,白玉京五城十二楼都觉意外,余斗却是毫不惊讶。

之前陈平安来这边,看似是用居心叵测的话语离间姜照磨和余斗丶紫气楼与白玉京的关系,实则一语中的。

姜照磨落在紫气楼,凭栏而立,一抬臂,让所有紫气楼姜氏道官都别来这边烦他,与他扯些嘘寒问暖的客套话。

姜照磨以心声说道:「余斗,如果,如果还有机会接剑一场,你再不要帮我寻求转身的机会了。你要是不答应,我到时候就跟问剑者联手,带着整座紫气楼造白玉京的反。」

余斗点头道:「好。」

紫气楼的姜照磨,有点类似待在陈山主身边的貂帽少女,抑或是蛮荒的萧愻,好像谁都不知道,他们下一刻会做什麽。

先前宁姚离开集灵峰神道台阶顶部,御剑飞升,动作轻柔,抱住「接连两场散道」之后的貂帽少女。

已经跌境到玉璞的少女,拿貂帽遮住了脸庞,也不知是白景觉得自己太没用,还是谢狗不敢看后边小陌补缺的处境。

飘落回落魄山,谢狗已经收拾好情绪,站在山主夫人身边,一点一点往上移动貂帽,只敢露出些许眼眸,小心翼翼瞧着天上。

宁姚柔声说道:「你现在是玉璞,就算瞪大一双眼睛也看不真切。」

谢狗一听这个就火大了,立即重新戴好貂帽,先使劲扯了扯,晃了晃脑袋,再双手叉腰,「宁姚,你咋个就这麽会安慰人呢。山主真是缺心眼,才找了你这麽个不温柔的媳妇。」

宁姚伸手揉了揉她脑袋上边越扯越歪的貂帽,笑道:「我确实不太善解人意,但是要说天底下谁最相信他,你们也比不了我。」

之后就是几位浩然「雨前雨后」十四境的出手,小陌崩碎了那把本命飞剑「藕丝」,被天师赵天籁带离「缺口」,一起去了中土神洲的龙虎山。

谢狗松了口气,挠挠脸。宁姚说道:「我起先还担心你是故意率先登天,先引诱小陌先生去补缺,你再递剑,得逞就跑路。」

谢狗咧嘴一笑,坦承道:「登天之前,确有此心。只是临了,还是作罢。至于为何这样,想不明白啊。」

沉默片刻,谢狗以拳击掌,说道:「上次跟着山主一起游历桐叶洲的山山水水,走走停停,山主说了好些触景生情的道理,其中有两个,现在想来,就是有意对我说的。」

宁姚好奇问道:「什麽道理?」

「一个呢,是佛家说言语在内之音声,皆作鼓响。空也不空,不空也空。同样都是人,有人声闻缘觉,有人装聋作哑。」

谢狗说道:「再一个,山下看他人,宜论迹不论心,上山修了道,论心亦论迹,天道自然人道自己,想要知道自己真正是谁,只在千百犹豫过后的一瞬间。」

宁姚点头道:「既是说给白景听的,想要人间多出一个谢狗。也是陈平安说给自己听的。」

谢狗皱眉不语,欲言又止,看了眼宁姚,终于还是没说什麽,毕竟是位劳苦功高的次席,担心山主夫人的道心出问题嘛。

宁姚却是会心一笑,抬起手,在空中划出一条线,粗略看似直线丶细观则是曲线,解释道:「是他,也是白景或谢狗。」

谢狗心领神会,「明白了。好有道理。」

宁姚笑问道:「真懂假懂?」

谢狗白眼道:「宁姚,本次席又不是跟甘一般他们坐一桌的,咱们俩可是一样聪明的天才,瞧不起谁呢。」

貂帽少女勾了勾手指,在那条好似人间水文的线条的上下,便多出了一些「跃出水面」或是「沉入水底」的金色「花朵」与「种子」,而这些种子与花朵之间,又围绕着那条曲线衔接丶缠缚出另外一条金线。

宁姚点头道:「是真懂。」

谢狗双手叉腰,哈哈笑道:「换成小陌就要抓瞎。」

宁姚问道:「那你还这麽喜欢小陌先生?」

谢狗嘿了一声,说道:「此身原本不知愁,最怕万一见温柔。」

貂帽少女抹了把嘴,唉,道侣名分是没跑了,最好今晚就进洞房,讲究那些繁文缛节做啥子,随便拿块红头巾换了貂帽,将那小陌绑进来,往床上一丢,她掀了红盖头,嘿嘿嘿……

但是内心深处,先前非要与山主和山主夫人较劲,争个「人间第一双道侣」,确是难办了啊。

宁姚笑道:「小米粒暗示过了,你这是抄袭吧。」

谢狗唉了一声,「朱先生说啦,读书人不叫抄袭,叫借鉴。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吾师。」

谢狗以心声问道:「接下来怎麽办?」

宁姚说道:「递剑。」

谢狗愕然,伸手挡在嘴边,压低嗓音说道:「山门那位,我现在就更打不过了啊。」

她们身前,那条看似笔直一线却曲折不一的微妙水文,便是「陈平安」,或是「谢狗」,人神之性,大道之行,就是如此光景,其实分不出两个。不管是谁做主,终究都会说差不多的话,做差不多的事,但是偶有一些心迹和行迹,种子花实互为因果,「它们」表露出来,就是一些外界不理解的言行举动,正如洞悉人心之贤者所谓的离群索居者,不是神灵便是野兽。

崔瀺是颠倒主次,却不是彻底剥离成主宾,一场山水颠倒丶造化窟现身之前,「人主」游历人间,一场书简湖,让陈平安从自以为是的「无错」和「希望」中走向无限的失望和丶远超自身承受能力的绝望,当年崩碎的岂止是一颗金色文胆,而是让陈平安离开骊珠洞天的家乡小镇之后,越与天地接壤越越是茁壮成长的神性,连同人心一同彻底崩碎,造就出一个巨大的坑,那就是「心湖」,要让陈平安一辈子都无法亲自填平「它」。

错误和遗憾,注定成为永久的存在,你只是把事情给熬过去了,缺漏的人心,却会如影随形此生此世一辈子。

崔瀺最狠之处,在于他的那封类似遗书的密信之中,故意陈平安说了书简湖那些枉死之人的结局,都不错。

表面上,是让陈平安宽心,因为只看结果,书简湖若非遇到一个帐房先生,只会继续世道涂潦,人心鬼蜮很久。

实则却是让陈平安在「事」上绝无亲自改错丶补救的机会了。

总之就是绝不会给陈平安自认「仁至义尽,问心无愧」的机会。

任你继任大骊新国师,手握实权,一座小小书简湖宛如弹丸之地,又能如何?当年枉死之人,便不死了?退一万步说,任你术法通天,跻身了十四境甚至是十五境,随意逆转天地光阴,但是只要你始终不愿自欺欺人以欺天,这份愧疚,你就要乖乖受着,尤其是将来当真跻身十五境了,陈平安又岂能做到自欺……

走出造化窟,跨海登岸,恰似一尊「神主」如草芥飘零陌上。

在那之后的「陈平安」,何等心思缜密,何等心机深沉,毫不犹豫散去所有师兄积攒下来的功德,缝补地缺,继任国师,立即有了四手准备……被宋雨烧劝阻成功丶容得仰止苟活于世而不杀之……山巅论道一场,于玄都要佩服不已,心悦诚服称呼一声陈道友。在那莲藕福地,比老天爷还要老天爷,环环相扣,精心布置天下……要辅佐大骊某任皇帝,去争一争整座人间而非浩然的「人道之主」。

这就是神性「做主」的厉害之处。偶有例外,便皆是跃出神性管束的人性。心相天地之内,层层关隘,被拘押的,就是个「无脸」的人性。而人性之「脸面」,便是在灵境观内,最后一片由崔瀺利用残留本命瓷碎片打造而出的「陈丛」,两个人神混淆一片陈平安即是真正的丶完整的一,一起走在复杂的人间。

那座用以拘押人性陈平安的大阵,本身就是一座与灵境观未来道士陈平安人心的衔接之路,是崔瀺趁着三教祖师散道之时,偷偷潜入青冥天下凿出一条纤细「河床」,之后人心如水,缓缓流淌,从无断绝,细水流长。期间「少年陈丛」在那道观通铺似睡非睡之时,不就曾经有所言语?

但是崔瀺再狠心,也终究是文圣一脉的首徒,陈平安的大师兄,便趁此空当,送给陈平安一份无忧无虑的「童年」和「少年」。

少年陈丛所见风景,仿佛是河床两边的花开遍野,大概就与陈平安要在桐叶洲打造一条百花之渎,有异曲同工之妙。

人间风景千万种,总结起来不过两个字,皆是「美好」。

世界没有给予你的这份缺憾,大师兄勉强为之,补上。

先前在高台,道士施舟人用以讥讽丶可怜或是挖苦陈平安的那句童年与少年如何,也就是道力太弱,术算太过稀烂,道士不晓得崔瀺的所作所为。兴许这就是郑居中去了高台,却懒得跟道士多说一句话的原因所在,实在是双方本就没得聊。

创造出蛮荒「英灵殿」的大妖初升,最终身死道消于这座英灵殿。

萧愻与那郑居中都不是什麽矫情的,对待联手一事毫无芥蒂,萧愻不怕被郑居中给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了去,就像大骊地支一脉瞧见了吾洲,也不怕被瞬杀。萧愻心中有数,郑居中这尊魔头做事是匪夷所思的,却不是那种不择手段丶计谋全靠下作的路数。既然双方约好了一起在蛮荒天下立教称祖,哪怕只是口头约定,萧愻也信得过他。

初升手段尽出,奈何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在他这边,炼化了整座英灵殿的萧愻尤其狠辣,不但毫不担心郑居中将他们厮杀双方的道给一起嚼了炼化了,她竟是祭出了一把至今为止都没几个人晓得神通根脚的本命飞剑。

再加上郑居中的「添油加醋」,大妖初升被萧愻一拳砸得凹陷入石壁间,丢了那根破碎不堪的拐杖,肩头一晃,拱出一座石窟洞府似的「坐化之地」。

这头远古大妖看了眼悬在外边的萧愻,羊角辫也断了一条,整张略显稚气的脸庞血肉模糊,她抬手将些许脸皮撕掉。

初升端坐在石窟之内,轻轻抖了抖袖子,神色复杂,问道:「若是浩然侵占了蛮荒,一座天下名实兼备,你该如何自处?」

萧愻抹了把脸,白骨累累,抖动手腕,挥洒鲜血,「老畜生大可以放心死翘翘,我与浩然修士,这辈子都有不共戴天之仇。」

初升点了点头,视线偏移,「十分好奇,郑先生此生修道,归根结底所求何事?」

其实郑居中跟着萧愻进入这座英灵殿的那一刻,初升就已经很清楚自己的结局了。

郑居中现身萧愻旁边,说道:「大道悬殊,人间岔流,说了你未必能够理解。」

萧愻跃跃欲试,嚼了初升这副道身,再慢慢归拢道意和将其精炼,自己这条不走纯粹剑修的十四境道路,战力,就比较够看了。

怕就怕大妖初升狠狠心,来个连金丹丶元婴和魂魄一起炸开的手段,那这场架就是打得确实酣畅淋漓,却要赔本极多了。

初升笑道:「不用着急,回头任你嚼个乾净便是。」

萧愻伸手拍了拍羊角辫,好像有些意外。

郑居中再次拍散一道突兀出现在心相天地之内的剑光。

雾影尽量语气和缓,说道:「姓郑的,差不多点得了,小心刘羡阳就这麽断了长生桥,惹恼了陈平安,直接送你一场天殛。」

沉默片刻,初升双手叠放在腹部,整个人的道气渐渐平和下来,问道:「郑先生,你觉得我这辈子谋划来算计去,可不可笑?」

郑居中说道:「登天一役之前,妖族初升是豪杰。天地通之前,蛮荒初升是枭雄,总而言之,大妖初升是妖族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