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6章 两个人的爱(中)(2 / 2)

那永远是树懒先生的回答,是树懒先生的答案,而非顾为经的自己的内心中得到的答案。

就像树懒先生能够告诉顾为经爱的表现形式是怎麽样的,爱是怎麽萌发的。

他却无法告诉顾为经,在年轻人的内心,爱到底是什麽。

世上的有些问题应该是由老师回答的,世上也有些问题,则应该是学生自己弄懂的。

也许是太困惑了,也许是太迷茫了,也许是这种明明就在嘴边却怎麽也说不上来,最终只能十分可耻的等待着拿出答案册作弊的感觉让顾为经觉得他人生第一次逛展的行程过于的沉郁和不圆满。

在走到展览二层的门口的时候。

顾为经又停顿住了脚步。

他今天最后一次的回望展厅里的排列如林的展台和墙面上悬挂着的作品。

他把所有让人困扰的想法全都抛掷在脑后,不再带着想要发现爱的期望,不再带着想要发现艺术意义的迷茫,不再带着对于唐宁的轻蔑与批判,甚至也不再带着对成为曹轩关门弟子的垂涎。

顾为经像是大力抽射缠绕在一起的毛线团子一般,把所有纷纷扰扰,让他痛苦或者迷茫的念头全都远远的抛开。

他远远的看向展台。

顾为经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从这动作里获得什麽答案,不再从问题和答案的角度思考这个艺术展。他单纯的只是看,单纯的只是体验这个「看」的动作,如阿甘大叔在青空和黄土之间,拼尽全力而无欲无求的奔跑。

这时,整个艺术展都映入顾为经的眼帘。

崔小明《新·三身佛》丶CDX画廊《海于尘世的愉悦》丶《武吉知马》丶插画家侦探猫《十二罗汉猫》……

顾为经此刻站在二层展区的入口处。

因为展览设计的视觉动线的缘故,他这个位置只能看到四五幅作品的正面,大多数作品都被展台或乾脆是墙壁所遮挡,少数几张能望见的作品,也被来来往往的人流所不断遮挡,入口处离展区本就有些距离,更是根本谈不上看的多麽真切。

顾为经在展区里消磨了不少时间,大多数作品,他刚刚都认真的看过。

因此。

他其实正在看的是「想像」中的那个画展。

脑海中的想像界和眼前的的物质界随着顾为经转头去看这个动作,而完全弥合在了一起,宛如一幅名画和它一比一的临摹作品完全的重合。

随着顾为经的视线挪移,展厅里的泛着金属铁光的展览基座迅速变得透明,分割空间,引导人流的墙壁自动的消失不见。

最后。

顾为经望着虚空中的几十幅各色画作。

各式各样的笔墨,各式各样的色彩,完全悬浮在他的身前。

顾为经的目光在《新·三身佛》上凝视世界的三身塑像间扫过,在有形无质,有线无体,宛如云烟的武吉知马山上停留了几秒钟,依旧略过。

最后。

年轻人的目光落在了展厅的某个方向。

现实里那个地方是一堵播放数字艺术品的多媒体幕墙,而在脑海中,顾为经望见了幕墙后的《十二罗汉猫》的展台。

他紧紧盯着那个展台,看着展台上跳跃奔跑,散发着温暖热意的猫猫们。

忽然之间。

顾为经感受到了一种复杂的情感。

不是纯粹的喜悦,也不是纯粹的悲伤。

它并非创作者对着自己作品对影自怜式的孤芳自赏,而是旁观者对于被作品拨动心灵式发出的震颤和回响。

顾为经微微的张开嘴。

「啊。」

年轻人轻轻的说道。

啊,他真的懂得。啊,原来如此。啊,是这样麽。啊,老天啊,啊,这幅画呀……这声轻叹内容太简单,含义又太丰富,所以顾为经心中充斥着无法被精确名状的感受。

他又一次难以抑制的回想起,多年前顾为经和莫娜·珊德努小姐为了完成阅读课的作业而一起在菲茨中学草坪的树下读诺奖得主黑塞的《悉达多》——

书中那声着名的,由佛陀本人所发出的「Om(唵)」,在发出梵语里这个代表智慧之声的宇宙音的那一刻,历经沧桑的乔达摩·悉达多认识到了不灭的生命,在椰子树下的闪电般的刹那,准备迎接死亡的垂死青年记忆起了被他过往所遗忘的所有神圣事物。

世上所有事情的情感,被凝结成了一个字。

唵。

它被意为圆满。

顾为经在画下《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的时候,他曾记忆起这个段落,那一刻,顾为经明白了创作者画下一幅参加狮城双年展的意义。

现在。

他双唇微张,发出「啊」的一声的时候,他忽然明白了旁观者看到一幅优秀作品时所明悟的意义。

所有难以形容,无法概述的感觉,被简简单单的一个音节所概述完结,被他的一声由胸腔共鸣而出的轻叹所道尽。

答案其实就在嘴边。

迷底本身就是迷面。

所有作品的好坏优劣,能够让人们在展台前停步驻留的原因,让一个什麽都不懂的小孩子忍不住伸出手去的原因,让人们在有些画之前,忍不住想要落泪的原因。

侦探猫的《十二罗汉猫》一定应该优于CDX画廊的《武吉知马》,顾为经的《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一定一定好过那幅画的像它的影子,却更宏大,更讨喜的《新·三身佛》无可质疑,无可辩驳的原因。

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有一个答案。

「因为爱啊。」

顾为经脑海里想道。

普通人就是普通人,普通人既不是资深的画家,也不是学富五车的艺术评论家,他们没有时间看画,更没有时间画画,他们可能一辈子都没听说过康定斯基丶克里姆特甚至一幅画能和梵谷一样卖一个亿的杰克逊·波洛克。

一次美术展的门票,可能就是这个展厅里的很多人,他们在过去丶现在以及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之中,和艺术行业的全部交集。

他们无法形容出笔触的精妙之处,无法像崔小明那样细制的通过点丶线丶面拆解一幅作品所蕴含着的技法风格,更无法如《油画》杂志的学者和编辑们,引经据典,对各种各样的历史材料信手拈来。

但普通人并非不懂艺术。

他们不是不理解美,更绝不是不理解「爱」,他们也许不知道那是爱,但爱就在他们的心中。

站在作品面前,张开双唇,一声轻轻的慨叹,便是世界上文风最华丽最优美的艺术鉴赏词。

世界上文风最华丽,最优美的艺术评论家,当他们被作品的某一部分所真正打动的瞬间,也只会张开双唇,轻轻的发出一声慨叹。

这是人被作品所击中,忘却一切,又想起所有,有千言万语不知该如何诉说之后,在胸腔中由灵魂发出的回响。

在这声慨叹里,缠绕在一起的毛线团便自动的滚了开去。

艺术的本质就是「啊」。

「啊」就是爱。

爱就是唯一的,也是全部的答案。

崔小明说,爱的本质是幸运丶金钱丶以及权力。

「不是这样的。」

顾为经侧过了头。

幸运就是幸运,金钱就是金钱丶权力就是权力。

而爱也就是爱。

它们有些时候像是毛线团一样缠绕纠缠在一起,把它们全部理清,让它们自然舒展,就会明白,这终是截然不同的事物。

爱甚至不是人之所以会痛苦的根源。

爱是人之所以会成长的根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