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贡院,三月二十,日落。
嘉昭十五年春闱首场书经试,降下了帷幕。
等到春闱属官收讫试卷,辛劳三日的应试举子,终于迎来一个稍许轻松的夜晚。
春闱首场三天时间,需要完成七道书经考题,时间看似充裕,实则并非如此。
不说七道考题,每道都要独立成文,本就要耗费不少时间。
举子要在三千多考生之中,脱颖而出,名列榜上,可不单是将考题答完即可。
每一题每一文,不仅破题立意,开篇谋局,必须高人一筹,斟字酌句更力求精妙传神。
不然如何能博得同考官丶主考官的青睐。
对于每个举子来说,每一篇时文,每一个词句,是否倾其所能,是否尽善尽美,关系到他们未来仕途和前程。
因此,所有应试举子面对考题,无不是绞尽脑汁丶倾尽全力丶耗尽心灯的遣词作文。
在这等繁重的脑力消耗中,伴随着巨大的应试压力,三天时间会极快流逝。
作为科举最高层级的会试,应试举子比拼的不仅是才华,还有时运丶心性丶耐心,甚至是身体的强健。
……
从今晨开始,贾琮坐在自己号宿中,听到狭窄漫长的舍巷之中,常传来此起彼伏的咳嗽声,甚至略显沉重的呼吸声。
能进入会试的考生都是举人功名,这世上只有穷秀才的说法,却绝对没有穷举人的道理。
因读书人只要取得举人功名,就迈入士大夫门坎,不仅有被朝廷授官的资格,名下还有一定份额的免税田亩。
只要乡试登第,自有地主富户争先恐后投献土地。
这些入试春闱的举子,有些人成为举人不过数年,有些人却是十几年的老举子。
这些人几乎都颇有家资,常日养尊处优,除了读书之事,都是百事不做,不像寻常穷苦百姓,受得住风吹日晒的辛苦。
贡院的号宿不仅狭窄简陋,而且还是敞开式的,日常难躲风吹日晒,晚上睡觉除了有瓦遮头,和幕天席地没太大区别。
如今正是春末,神京春夜依旧清寒料峭,加上从十八日开始,连下来几场春雨,气温越发有些下降。
那些举子在号宿中过了三天两夜,不少身体虚弱者多少都受了风寒。
在这个时代,风寒可是能要了人命,会试因为持续九日,也没有中途离场就医的道理。
历年会试之中,有举子因为染病过重,被中途停止应考,被人抬出了贡院,这等情形并不算少见。
好在贾琮完全没有这样的问题,他虽出生富贵之家,十岁之后也算养尊处优。
但是,他自小就跟着曲泓秀练气练刀,根基稳固,身体强健。
即便在酷寒的辽东之地,依然能带兵作战,百病不生,绝非普通手无缚鸡之力的举子可比。
因此,首场三日考完,贾琮依旧精神健旺,且首场书经撰文通达流畅,应试的感觉极好,对他而言,九日大比有了好的开始。
贾琮收拾过笔墨,便看到贡院食肆杂役,推着装满吃食的小车,寂寂无声的进入舍巷,但并不兜售叫卖,因为肃静是贡院的铁律。
即便会试这等高端科举考试,朝廷并不提供免费饭食,贡院食肆的饭菜是收费的,不仅味道有待商榷,更以价码昂贵着称。
即便这些应试举子,多少都有些家资,但大多数人都是自备乾粮。
贾琮自然不缺银子,但也不碰贡院食肆的菜肴,只是见他米饭气息洁净,花银子买了一些。
又取出五儿丶龄官准备的海味南货,各色精致乾粮,在号舍的小炉上烤热,吃了一顿舒心的晚餐,然后便闷头大睡而去。
……
三月二十一,东方微曦,天色还未大亮。
贡院登科鼓响起,经过一夜的休憩,无数举子从号宿中醒来,简单整理仪容,静候新的考较。
等到云板响过,春闱属官重新发放正卷稿纸,两名差役照常在舍巷中往复走动,向考生出示会试二场的考题。
会试第二次考较「论」丶「诏诰表」丶「判语」。
「论」近似于后世议论文,也从四书五经摘段截句为题,但并不要求以八股行文答题,发挥自由较大,难度低于首场书经时文。
「诏诰表」即朝廷官衙各类公文合称,要求士子模仿上位者言行,拟写公文,也是对未来入仕能力的考较。
「判语」相比其他显得有些特殊,即对下级递呈文件所下批语。
贾琮曾听柳静庵讲解上届春闱的判语题例,如:风宪官吏受赃处置丶罪人拒捕应对丶知情藏匿如何论罪等等。
主要考较举子施政逻辑,以及对大周律法条文的熟悉和运用。
在会试的三场考较中,第二场显得十分特殊,有些应试举子觉得二场考较轻便容易,有些人却觉得摸不准头脑。
前者就如同贾琮这般,不仅担任近两年工部司衙主官,甚至还在兵部观政走动过。
因此,他对官衙流转各类公文十分熟悉,甚至接触过许多兵部丶工部上官下发的批示公文。
他作为火器司主官,日常也需对火器司日常政务丶城外火器工坊营造等下达指令。
两下金陵侦缉署理大案过程中,他接触过金陵府衙丶神京大理寺丶刑部等三法司的大量判律公文。
对于各类刑判律法,各类急情处置,也算是个中老手。
再加上这半年苦读应试,更是对大周律法进行精读揣摩,几乎无所遗漏。
因此,二场考试对那些尚未有官身,从未经过衙门政事,只会纸上谈兵的举子,显得艰涩繁难,难以掌握分寸。
但是对贾琮这样的应试举子,却显得十分驾轻就熟。
二场考较之中,论丶诏丶诰丶表各一题,判共五题,共计九道考题。
贾琮只用了三个时辰,就全部写好了草稿,这必定是他三场考较中最轻松的一场。
首日仔细修改过一遍,便早早歇息,第二日又仔细揣摩推敲,最终定稿。
到了第三日晨起,才开始仔细誊录完毕,之后便颇有些无聊,等候着日落时分属官过来收卷。
……
三月二十四,清晨,当贡院登科鼓再次敲响,嘉昭十五年会试第三场,终于拉开序幕。
春闱会试三场考较策问,相对于首场书经时文,二场公文书判,更具备宽宏实用之意。
前朝之时,儒家治学鼎盛,会试三场,一贯以首场书经时文为重,三场策问考较,处在补充辅助地位。
但是,等到蒙古铁骑肆虐中原,前朝遗民大批南渡,李天凌于山河破裂之时,乘势席卷中原,鼎定天下。
大周李氏在战火枭杀中崛起,比起前朝皇族,少了儒家软糜之气,多了经世致用的凛冽之风。
历史车轮拐入大周新朝,也使汉家传承千载的科举制度,发生了许多变动。
到了嘉昭帝登基,其比之大周前代君王,更加崇尚实用之功,甚至对朝臣奏章骈四俪六,言之无物,都觉得十分反感。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天子的处事倾向,自然潜移默化于国家抡才尺度,于是会试三场策问的比重,也随之水涨船高。
虽然碍于科举体系千年道统,大周科举之法,三场策问的重要性,不至于盖过首场书经之学,但已隐隐并驾齐驱。